风烟飞絮

一树红花照碧海,一轮火焰出水来。

【对刀组】萍水相逢

*东修友情向
*民国背景,be,一发完。

    
    现在自码头岸边看去,有一艘轮船徐徐而来。它来自那一岸的美国。周即将第一次踏上他的故乡。他对这里没什么太大的感情,毕竟对于他来说,这里只是父母的出生地而已。不过当轮船靠岸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心情涌上心头,仅仅是因为孩子来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时理所应当的感到新奇。周跟在父母身边,凝视着自己的皮鞋踩上灰黑色的砖地。那一刻像是如梦初醒,所有围在码头边的声音如同潮水一样一下奔涌到他耳边,完完全全地淹没了他。被声潮击楞了片刻,周开始打量这个几近崭新的世界:过往的人一眼便识得出贫富,布衣衫的人拉着车,车座位上的软垫已经有些泛旧的痕迹了,上面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以及穿着贴身丝绸袍子的女人。周觉得新奇,他拉了拉母亲的袖角,用尚且生涩的中文问道,妈妈,这是什么衣服?父母曾告诉他来到这片土地之后就要尽可能地说中文了,说实在的,他的中文不错,只是许久不上口而已。这是旗袍。母亲说。当这句话出现时周恍然大悟了,他在杂志上见过,“东方国度女性的穿着”一栏对此花了大笔墨。

    父亲看起来心情不错,一路上笑意不断地说着,最终弯下腰来告诉周:这是上海。上、海。周将这个词语在嘴里滚了几遍,拆成一个一个的音节念着。走出去码头几步,他们也坐上了布衣衫男人拉的车子,垫子虽然看起来旧了,但是还是足够软的。周在想这个的时候点了点头。尚未走出几米开外,一股极其浓郁的香气慢慢充盈了整条街,周很肯定这是食物的味道,如果不是身体在车上跟着它行走他一定会走不动道。他向前坐了坐,从半球的黄包车的棚子里探出身子来,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对待点心的渴望,问拉车的男人。请问...那家店里做的是什么东西?嗨呀。男人一下子就笑了。你们一定第一次来吧?这可是这条街上最好的糕点铺子,随手捏个边角碎料都是好吃的。师傅做的莲花酥那真是一绝!只是这东西可是难买的,每天就那么几份,哪儿能排的到啊。说到这里,男人惋惜似的摇了摇头。

   
    从那天以后,周对莲花酥就有了固执的执念,父母终于点了头,塞给他几票钱接着工作去了。本身时间是足够他排上今天的莲花酥的,只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耽搁了片刻。当他又一次站在点心铺子面前,长龙早已排起来了。试一试吧。周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默默地站在队伍的最后,看着跟着人数减少而相对应减少的点心,有些紧张地捏着一把汗。终于到他的时候,最后一份尚且还冒着热气的刚刚被前一人提走。周望着最后一位幸运儿手中还隐约透出热气的牛皮纸袋,感叹了一句时运不济。店员冲他投以抱歉的目光,他摆了摆手,准备转身离去。

   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,是前面那个拿到最后一份的男人。周很不明就里,谨慎地打量着他。也就在他还没有卸下警备的这片刻里,一片温热被塞进他怀里,是包裹着莲花酥的纸包的温度。

    “给我的...?”

    周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,然后他看见对方的脸上含着很让人安心的笑,足以让他把所有父母交待的对待陌生人的叮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。他狠狠愣着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,然后回神时人已经只剩下一个着长衫的影子了。周犹豫了很久。其实也没有那么久,因为青年离开的脚步不允许他停留太久。最后他还是包出一半垫在帕子里,追上去递给他,青年也似乎很有几分讶异,不过到底还是没有退拒,双手把周的点心接过来。那时候他的肩背有一点礼仪式的弧度,让周觉得他不属于这里。

    周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来处,终于,他等到了青年人的第一次开口。他怀着无论是谁都会窝心的笑容,发音是极其标准的。

    谢谢。

    但是在这两个字出现的时候周就知道了,他是亚洲人,却不是中国的。没有为什么,硬要扯,“直觉”而已。这一发现叫他激动得血液上涌,即便没有为什么,他目送着青年离去,然后缓缓地往回走。到家的时候周听见杨妈问他:小少爷,买个点心怎么这样久。周笑了笑,告诉杨妈:那么担心做什么,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。

    此后周一直忘怀不了那句谢谢。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谢谢呢?周没法弄懂。明明是自己该向他说谢谢才是对的吧。他想了许久,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父母传授来的中文有点问题,最终他想到那天第一次听见青年讲话时的直觉,还是把语法错误归结于他了。
   
    日子一旦平淡了,也就过得快了。再见到敏郎时,周惊讶地发现距离那盘莲花酥落入他的肚子已经一周有余。他们在上海的日子虽然有着诸多的不适应,但终究还是慢慢平定了,像被投放进水杯的沙砾,虽然还没有彻底沉淀,与老早扎根在这的融为一体,稍有摇动却还是安静下来了。父母工作得繁忙却还是不亦乐乎的,照顾着家里的是勤快却有些多虑的杨妈,看着周不到处乱跑的则是学校里长胡子的国文老师。这回下学的时候,周意外地从诸多无聊而且重复的事物中看见了一抹亮色,他极新奇地瞅见送他点心的青年和平日不苟言笑的国文老师,讲着走出来 最后笑着分别。

    周故意伫在那不动,等着青年看见他。青年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,抬起头来视线里第一幕就是个格外眼熟的孩子,后来他想到,这个孩子的手帕还在他这里。于是他把周认出来了,并且笑着向他走去。周在阳光下的叶影朦胧中想到,真是个靠着笑容认人的人。

    他们对立了片刻,青年打破了阳光里顺着空气有规律漂浮的尘埃。

    “嗨,你好,没想到又能见面。”

    周僵硬地颔首,然后对待陌生人的谨慎让他说的话显得磕巴。“呃...你好,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,点心很好吃。”

   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故作老成,只是又笑起来向他道:“的确吧?只不过下次要记得早点去排队啊。”

    周在阳光底下有点晃神,下学的时候是他最困倦的时候,然后就不经意把心里话嘟哝着出来了。

    “你...很厉害。”他的开头有些让敏郎不明就里。

    “我从来没见过我们国文老师那么笑。”然后周真觉得面前这个外国人像是收不住笑似的,只这一句话,他又笑了。

    “哈哈,是么,我慕名来请教他些诗词。”敏郎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,然后思忖了片刻,把手伸出去。

    “我是敏郎,从日本来,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?”

    听到这句话,周的第一想法是,果然不是中国人啊。然后他被这个笑容晃着眼,鬼使神差地让所有防备心缴械投降,不自觉地把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上扬尾音放出来。像个小口子似的,把他盖在对陌生人防备心之下的,专属小孩儿的性格放出来了。

    “我是周修,从美国来...!”
  
  说完了,他像想到什么似的,抬起眼皮子来顺着阳光抬眼看这个年轻人。
  
  “你说你来找国文老师问诗?”
  
  “是啊,听闻他是上海对诗词文化颇有研究的学者。我喜欢日本的俳句和中国的诗词。”敏郎几乎有问必答,他抿着嘴和周平行坐着,神色放松地认真回话。
  
  周并非对俳句一无所知,不过他在大脑中查找了一遍,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,于是他刻意地装作一窍不通的样子抬起头来侧目看着青年人的侧脸,丝毫未感觉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不像平时故作老成的自己,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,自己把多少从不在他人面前暴露的,符合年龄的本性显现出来了,在这个仅仅两面之缘的日本青年面前。“俳句,那是什么?”
  
  “是日本的一种短诗。”敏郎偏头,把大半张阳光后的脸露出来,上面噙着笑。然后周看见他开口,是一连串他没法听懂的话。敏郎开口时也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犹豫是否该翻译,如果肯定回答又该如何翻译。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不翻译 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把他的母语说给这个孩子听。他似乎从心里感觉得到,语言不通是影响不了这一句话所带来的东西的。
  
  事实上的确如此,周逆光看这个青年下巴上的一颗痣,然后听见他说这个,眯眼睛让这句陌生的话从耳朵里进,然后就到大脑里,一点儿都不遗漏。周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揣摩两下,觉得同中国人、美国人说话都不一样的,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时候画报上看的“Japan”,是一个黑白色的插图,依稀看得出是小庭院的顶遮挡了一些阳光,旁边稀稀疏疏有藤草,感觉和敏郎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模一样。于是就算他没听懂这句话里的意思,也浅浅淡淡只由一句俳句和一个人,有了对日本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印象。
  
   俳句以及笑得不顾忌的青年,画报上的藤蔓和小庭院。
  
  学校也像个小院子,周抬起来头视线就撞上一棵庭中郁郁葱葱的书,时间快放暑假了,它从春天长到现在,早就长足了,枝条跟叶子全舒展开来,带着颜色也一水儿的好看,恨不得叶子里头能掐出来的那点儿绿都要张扬着给人看。周跟敏郎一时间都不说话,周看见这棵树,平日里国文老师拿着小板儿敲木板桌要背的诗就遛达出来了,语气有点喟叹的。“庭中有奇树,绿叶发华滋。”
  
  敏郎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,但是一听到周这句诗溢出小孩那两片嘴唇跟白色的牙关了,眼睛就一亮,好含着一点惊讶新奇问周,能不能再教他一些诗?说着还不知道从哪翻出个装订得整整齐齐,纸边儿也顺顺当当的本子来,跟一支日本的自来水笔。周挺惊讶,一是敏郎对诗词竟然这样喜爱,二又是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了,周并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孩子,但是总归还是为这两个放当时还是省着用的东西叹两声,叹完了才想起来人家问的什么,犹豫再三还是点点头。总归不是亏本买卖,周想。
  
  之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,周成了敏郎来中国自己结交的第一个朋友,敏郎也成了周学校以外的唯一一个朋友,也是最好的朋友。一旦国文老师又要全班人背好长的诗,周就不乐意把父母打书堆里扯出来心不在焉地听他背,总去找敏郎,就约在大树底下,他背他跟着记,写到一半,敏郎还抬起笔问问周:这个字作何解释,这句话说些什么。周也挺享受说说这些,好出风头的小孩性格刻在骨头里呢,有时候周答不上,就去课本找,一来二去竟成了温功课了。两人互利互惠,可不是好着呢。
  
  敏郎有时候也说些什么,总讲点日本的事情给周听。例如又一次,敏郎把武士和忍者讲给周听,他这会刚刚发现这个看似文静的小少爷,其实心野着呢。这对周来说也是有意思的听闻,家里家里父母不说,学校学校老师不讲。于是两个人一人听得欢,一人说的欢,好惬意的样子,只是敏郎说到最后,拨开手边一片叶子,说,相比较而言,他还是更喜欢武士。他没看见旁边的小孩吱吱呜唔地把笑僵在脸上了,半晌沉默才来一句“分明忍者更吸引人。”敏郎听他连争辩的意思都要有了,打心底觉得好玩,没忍住,其实也不怎么想忍,笑声就出来了,周看着他,过一会也笑起来。
  
  日子一旦有趣了,也就过得快了。有一回,敏郎合上他那本这些时日来记得满满当当的本子,轻轻跟周说:“我想回去了。”周这才想起来,跟他同月到中国的敏郎,掰着指头算已经满打满算要一年了。周是定在这了,敏郎却只单单是游学来的。周不怎么在意离别,他清楚得很敏郎迟早要回去 只是叫敏郎把他的本子拿出来,使自来水笔一笔一划地就把自己的地址、名字、号码一股脑写上去了,又回到认识敏郎之前的老做派,领导叮嘱要出差的小同志的样子,郑重地给他说,要记得写信过来。敏郎抿着嘴角,真跟进入角色似的,还是第一次出差呢。然后也撕张纸,写一大串日文塞周手里 说这是他家地址。周问,看不懂怎么办?敏郎就说,你把这一串往地址上抄好,就行了。周点点头。
  
  越到离别日子就越快。敏郎船开的前一天晚上,周跟杨妈提一嘴:“明天我送个朋友去,去码头。”杨妈死死地皱眉头,大声说:“我的小少爷诶,你可待着吧,外边不太平啊。”在杨妈眼里没几天太平,周不置可否。
  
  周没跟敏郎说来送他,只想着赶上了就赶上,聊两句目送着走,赶不上就灰头土脸回家,再挨杨妈一阵说叨,一路上还挺惴惴不安,最后还是赶上了敏郎。他探手扯敏郎袖子,把敏郎吓得不轻,不过看见是他,又笑眯眯下来了,问他还说点什么。要说当然好说的,什么事情都说,说到最后也就一句珍重。
  
  珍重,重还没说出来,敏郎脸色就变了。他们相谈甚欢的时候没注意到人群的骚动。周被狠狠地推开,然后回头看了他此生最后悔的一眼。他再也没能忘记那天倒地的敏郎。只记得敏郎喊他走,他就没命地往前跑了,袖子上沾着泥污也不管,哪怕是为了送别特地拿出来的贵衣服。他也没在意父母的担心跟杨妈的后怕,他依然照旧活下去了。 只是周知道,他一直在意的是第二天的报纸,《昨日码头动乱,死者系日本游客》。这几个字足够他胆战心惊的了,没意思再去看下面亢长而且无聊的对于本次暴乱的分析,他不明白,没人关心的为什么会是这个尚且年轻的,一心热爱着诗词才来游学的青年呢?
  
  再后来周几经辗转看见了敏郎要带走的那只小皮箱子,工工整整豆腐块似的衣服上面摆着笔和本子,翻开来是尚且生涩的笔迹写的唐诗宋词,都是他吟过给敏郎的。是敏郎在动乱中救了周,开始周觉得他最终还是没能回家,后来又想到那个青年,觉得如此自由的一个灵魂,怎么样只要带着他的笑容都是想去哪便去哪的,早该回到满藤蔓的院子魂归故里了。最后时间过去好几年,终究是萍水相逢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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